Dragonia

“不要怕一切美好都会消散,来吧,先让它存在。”

【明日方舟】Für Adele.(地灵x艾雅法拉)

阅读须知:

  • 本文为明日方舟游戏内角色地灵艾雅法拉CP向同人作品

  • 本文创作基于包括艾雅法拉与地灵密录在内的官方相关文本,为了获得最好的阅读体验,在此建议您有过一定了解再进行阅读

  • 本文含有相当多的二次设定,万望勿与官方混淆

  • 全文约1.7w字,感谢您的阅读与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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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 @Eberhard Nordwais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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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家的命运,虽悲壮,却也伟大。」

 

                    ***

 

莱塔尼亚,古尔克学院,音乐系小演奏厅。

 

灯光汇聚的舞台上,身着黑色燕尾服的年轻女性卡普里尼演奏者双手骤停,结束了今夜最后一个音符。一阵寂静之后,她自琴凳上机械地起身鞠躬致意。伴随着稀稀落落的观众席间响起礼节性而缺乏热情的掌声,她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下了舞台。

 

这是她音乐生涯的最后一场演出,尽管没有她曾为之痴狂的【乐章】技艺——她在相关领域的研究早已被学界判了死刑——但她仍旧倾注了自己直至目前的人生中在音乐本身上付出过的几乎所有努力与心血。可一位既不是名家之后、又未曾就读于一流音乐院校、亦没有出现在学院音乐系名录里的“非科班人士”所举办的演出,还能指望获得什么关注和理解呢?更不要说,她选择的曲目,那些光辉的旧时代登峰造极的乐思结晶,在大多数人眼里不过是陈腐晦涩的老调重弹。此刻,哪怕她的身姿还维持着久经训练的优雅,却难以隐藏脸上颓然而落寞的神情。

 

在后台门口,仿佛预料到了会发生什么,一位衣着朴素、姿容端庄的中年女性早已在此等待。她向推门而入的演奏者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充满鼓励的拥抱。年长的学者拍了拍年轻的学生稍显单薄的后背,在这拥抱结束之后,轻抚她的肩膀。

 

“精彩的演出,我的学生。每一处细节都处理得格外出色,比起中央大学音乐学院的学生也不遑多让。”她一生的导师,古尔克学院乃至莱塔尼亚著名的地质学者、同时也是一位杰出的音乐家,看着她的双眼中流露出由衷的赞赏。

 

“可他们却拒绝了我的申请。”表演者精心粉饰的高傲外壳寸寸碎裂,一字一顿的控诉像是带着尖锋的碎片,先于它指控的对象,割破了受难者自己脆弱的喉咙。年轻的学生双目发红,紧咬牙关,字字如泣血。

 

年长的学者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然后你才有机会成为了我的学生。对于你真正想探究的那些知识,这不失为一个更好的选择。只是可惜,以你的天赋和钻研精神,如果继续在音乐领域深造,说不定哪天真的能够重现音乐技艺鼎盛时代、诸如「谐律奏鸣」那般的顶级术式。”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现在的莱塔尼亚,已经没有真正的音乐的容身之处了。”

 

“耐心,孩子。我们学习音乐与艺术,何曾是为了将其炫耀展示?欣赏美、创造美的志趣,是莱塔尼亚之所以为莱塔尼亚的根本。唯有在超越语言的表达之中,我们才能找到精神的避风港、心灵的救赎。”

 

“救赎……从高高在上、墨守陈规的学会身上寻找?还是从盲目狂热、耽于谐谑的看客身上寻找?”

 

“那使音乐蒙尘的,绝非音乐本身。既然你已触碰过它的真谛,那么终其一生它都不会将你辜负。我们都有自己的命运要去面对,莱塔尼亚亦然。这片土地还没能完全从伤痛中痊愈,但作为她的人民,我们要将音乐的火种传递下去。只要音乐仍在,莱塔尼亚终会自己找到出路——对我们每个人来说,更是如此。”

 

“也许吧。但这再也与我无关……我已经决定放弃了。”

 

“那么就愿它可以永远活在你的心里。如果有一天感到迷茫、失去了方向,要记得你还可以用双手去演奏。相信你的音乐也会帮助你找到自己的出路。”

 

 

多年后,在另一个地方的另一处后台,自候场区遥望着舞台上耀眼的灯光,地灵久违地想起了这段往事。

 

音乐真的可以替她找到一条出路吗?她不禁扪心自问。

 

(阿黛尔……你会听得到我的心声吗?)

 

                    ***

 

罗德岛大食堂气氛热烈。

 

临时搭建的小舞台上灯光汇聚,台下折叠椅拼凑的观众席宾客满座。受邀观看这场年终汇演的干员们有些正窃窃私语、激动地交流着对之前几个节目的感想,有些则满脸期待地望向台上:一架形制古朴的深褐色键盘乐器刚被场务人员摆在正中,演奏者还未上台,已教人心痒难耐。

 

随着客串报幕的干员念出下一个节目的名字,嘈杂的声音骤然收歇。聚光灯将舞台入口的幕布照亮,浅发的卡普里尼演奏者自帷幕中缓步走上台阶,沐浴在灯光之中。大功率的源石灯将她高高盘起的头发照得光彩夺目,用料考究的黑色礼裙散发着典雅的光泽。单薄的装束虽然显露出她常年掩盖在层层衣物下的瘦削身型,却也光滑熨贴,衬托着她此刻傲然挺拔的身姿。她面容恬淡,以精确控制的步幅走到乐器边,单手扶琴,对着观众席微微鞠躬。堪称优雅的动作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很难想象,罗德岛的辅助干员地灵,声名在外的天灾信使与性格古板的地质专家,竟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自信、高贵、完美,符合人们对一位优秀的莱塔尼亚音乐家——而不是一位学者——的所有认知。

 

不熟悉她的人心折于她的气度,熟悉她的人正为能看到她有别于平日的一面雀跃不已。

 

但地灵对这一切毫无在意。她的眼神略过观众席,随着转身的动作落在自己的乐器上。为缩小体积而大幅改装的琴体远不如她手下曾弹奏过的无数庞然巨物一般拥有磅礴的表现力,却已经足够她施展自己的技巧。毕竟她接下来所要借助的手段,也难以企及它昔日本应具有的威力。

 

此刻,熟悉的气氛将她带回久远的过去,曾经受过的训练瞬间屏退所有杂乱的思绪,将她的注意力凝聚于自己和乐器。如同以往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在舞台上,地灵的眼中只有音乐。

 

在琴凳上落座,微微调整好姿势后,卡普里尼演奏者闭上了双眼。没有乐谱——本就无需乐谱,接下来她将展现的一切,已在心中演练了千百遍。

 

灯光骤然变暗。

 

在地灵的手指触上琴键的那一刻,台下同样出身自莱塔尼亚的艾雅法拉猛地抬起了头。

 

不止是她,在座的术师干员、辅助干员……所有具备一定源石技艺基础的干员,都目瞪口呆地望向台上那个隐入暗处的身影。

 

绵延如溪水的琴音自演奏者纤细有力的手指下蜿蜒流淌,昏暗的光线模糊了距离,落在听者耳中,像是来自遥远的天上。然而眼前次第显现、凝集而起,似烁烁星芒一般逐渐笼罩了舞台的,毋庸置疑竟是地灵的源石技艺。厚重的低音像是心跳鼓胀,于冥冥中接连涌现,细碎如烟雨的光幕随之起了变化。每一颗光粒都仿佛有着自己的生命,在那逐渐密集的琴音中升腾舞蹈,勾勒出变幻无穷的几何线条。

 

场下观众席间顷刻弥漫开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台上,地灵岿然不动,藏身于乐音和技艺共同编织的画幕背后,依旧行云流水般演奏着,没有丝毫迟疑与滞涩。黑白相间的琴键如同另一重舞台,她的双手就是黑暗中动作迅捷精准的领舞者。轻时细语无声,重时万钧雷霆;缓时神思沉凝,急时骤雨滂沱。源石技艺构筑的幻境随着乐曲的行进不断展开新的篇章,重叠交错的景象几乎让人眼花缭乱,却依然遵循着音乐、遵循着一套既定的规则。被这套规则所束缚,庞大到足以威胁生命的能量流像是除去尖牙利爪的猛兽,既已丧失了原本的破坏性,唯有困顿在这小小一方舞台上,往复盘旋,徒劳狰狞咆哮。而这一切经那一双妙手引导,最终呈现为一场充满力量与美感的视听盛宴,更显示出施术者精妙绝伦的控制力。

 

莱塔尼亚的【乐章】——绝非是一种对音乐的拙劣模仿,而是真真正正将源石技艺融合在音乐中,编织法术亦是编织绝妙的乐曲。

 

然而在此刻,技艺只是陪衬,音乐才是主角。一向吝于施展技艺的地灵肆意挥洒着能量,以那遍布舞台各处的光辉将她早已几乎无法亲耳听清的乐音镌刻在每一位听者心中。

 

——镌刻在那位目已不能明视、耳已不可细听的少女心中。

 

在观众席的角落,凯尔希原本紧抱双臂,维持着安静聆听的姿势。在那堪称恢弘的源石技艺展开之后,她面色陡然一沉,随之不发一言地起身离去。

 

                    ***

 

“……前辈、地灵前辈!”在演出结束后,裹挟在前往庆功酒会的干员们当中的艾雅法拉敏锐地捕捉到地灵背道而驰的身影,立刻挤出人群紧随着她的方向追去。然而往常一定会让这位同族前辈逗留的呼唤竟没能奏效,仿佛在刻意躲避着她一般,地灵调转脚步,消失在后台入口的阴影中。

 

艾雅法拉随之踏入了舞台背后。临时搭建的后台结构为满足彩排与候场的需要占据了相当大的空间,却还是被众多参演者的各式杂物堆得满满当当。演出结束,连后勤场务人员也忙着参加庆祝,仅留下寥寥几支灯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帷幕,影影绰绰地闪烁。

 

光线不足的环境自然牵制了这位感官早已大幅退化的感染者前进的脚步。艾雅法拉放慢速度、眯起眼睛,探出双臂在昏暗的场地里摸索。

 

然后脚下不出意料地绊到了堆积的杂物。

 

“啊!”艾雅法拉一声惊呼。几乎同时,一只手从旁伸出、拉住她的胳膊,避免了一次惨烈的摔伤。

 

“谢、谢谢……”

 

“为什么追来?”地灵松开手,自走廊一侧的阴影中走出。

 

光暗交界的边线像徐徐升起的帷幕一点点揭晓她此时的表情,又偏偏止步于她双眼之下。明晰的边界将她的面容冰冷地分割,恰似她此时以毫无温度的质询打断了艾雅法拉的话语。

 

后者稍稍站定,随即仿若不觉般微笑着将手中所捧之物递向对方:“按照莱塔尼亚的礼节,这样的演出应当有人向地灵前辈献花才是。”

 

“这里并不是莱塔尼亚。”地灵没有伸手接过花束,而是后退一步,任黑暗再次将她笼罩。年长的卡普里尼垂下视线,避开近在眼前的清澈目光:“今日也并非我一人的演奏会。”

 

艾雅法拉显然没有预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反应,但她只是愣了一下,旋即进一步申辩道:“可地灵前辈演奏的,不正是传闻中的莱塔尼亚【乐章】技艺吗?连我都只依稀记得听父亲讲过,没想到地灵前辈比我所了解的还要厉害得多呢!”

 

在所有会为她的演奏送上赞美的人中,此刻地灵眼前之人无疑是她最希望看到的一个。那些在演出后酒会上虚伪的客套,就像学术会议上对她所做报告的恭维一样空无乏味。即便有能懂行之人……如今地灵却宁愿远远地避开他们。唯有艾雅法拉,她那从不作假的真诚话语,像是一颗颗石子投入年长的卡普里尼心中那口早已沉寂的枯井。

 

然而此刻,当那些赞美落下,激起的却只有疼痛。

 

如果可能,地灵希望自己和艾雅法拉并不是感染者,而是真正的演奏家与仰慕她的观众;她希望这里不是罗德岛,而是古尔克学院、是中央大学、或是首都那座金碧辉煌的演奏厅。那么,这一场小小的邂逅或许可以延伸出一段风趣的对话、一顿惬意的晚餐、一场舞会的邀请……她会和这位出身不凡的同族年轻小姐在不同的地方相会,谈论学术、理想与明天歌剧院将上演的剧目,然后在心有灵犀的笑声中四目相对,融化于彼此温柔的目光。

 

地灵不由得回想起她最意气风发的日子,那时她的身体里还充满了久被遗忘的热情。年轻的学生以为自己已经一脚踏上了联通莱塔尼亚最顶尖领域的阶梯,秘境的大门徐徐打开,造就无数先人伟大成就的诀窍在她眼前悉数展现。她的动作轻快、身姿洒脱,如同古典时代群星熠熠的大师们;而她心中也充满自信、充满希望,认为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像他们一样登上泰拉的巅峰。

 

彼时的她还没意识到,敞开的门扉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幻觉,自己的面前实则竟是直通炼狱的万丈深渊。而她很快将无可幸免地坠入其中,不得不耗尽余生、满身疮痍地向上攀爬。

 

可那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地灵早已选择离开那片伤心之地,离开音乐、离开莱塔尼亚,将自己投身于离群索居的研究,用壮美的旷野填补内心的沟壑。她几乎以为自己将很快独自葬身于这片无人的荒野,结束她微不足道的一生。哪怕凯尔希救了她、罗德岛收留了她,也不过是给这判决增加了短暂的缓刑。

 

但有一天,她忽然发现自己多了一位同行者……不,并不只是寻常的同行者。那孩子的步伐是如此坚定而矫健,诸般地灵历经千辛万苦才能翻越的艰难险阻在她脚下如履平地,几乎构不成任何威胁。她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地灵身边。

 

“地灵前辈——”她呼唤着,对地灵伸出了手。

 

地灵抬起头,看到艾雅法拉正维持着手捧花束的姿势,等待她像每个莱塔尼亚演奏家都会做的那样,将鲜花与赞美一并欣然收下。

 

昏暗的灯光下,精心打扮的卡普里尼少女是如此的亮眼,仿佛吸引了周遭所有光线,和她本身散发的远超常人的温度一般,让人无法忽视。为了罗德岛一年一度的盛典,显然不止是地灵做了特别的准备。艾雅法拉换了一身蕾丝拼接的白色连衣裙,朦胧的花边下白皙纤细的肩膀若隐若现,如同她手中花束以精致的包装保护着脆弱的花蕊一般,当那层华丽的装饰纸揭开,便会暴露出她杰出的才华笼罩之下、让人不由得心生怜爱的脆弱身躯。

 

仿佛早已养成习惯一般,年长的卡普里尼上前一步,摘下自己身上的披肩,搭在艾雅法拉的肩头。

 

随着距离的拉近,地灵得以更清晰地看到艾雅法拉的打扮。绵软的长发被悉心编起,挽成庄重而不失个性的盘发造型。细看之下,她的嘴唇格外莹润饱满,眼角也有微微发亮的妆容痕迹。细腻的肉色薄绒丝袜包裹着双腿,脚下踩着一对精致的白色细跟高跟鞋,这让她的身段比平日来得更高挑笔挺,更加接近与她的同族前辈平视的角度。配上地灵刚刚为她加上的披肩,任谁来看,都是一副极有教养的成熟莱塔尼亚女性的形象。

 

对于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都未曾正式踏足演奏厅的艾雅法拉来说,这一身已经是相当出色的搭配。毕竟,她如果穿得太隆重,反而会让地灵联想到如囚兽般供人观赏品评的情景。一群高高在上的老爷夫人们,身着夸张的盛装出席每一场音乐会,让音乐家像佣人一样为他们服务,把音乐视作锦上添花的闲暇消遣,连神圣的演奏厅也沦为他们社交和炫耀的茶话会所。他们对当晚女高音或是独奏家精彩表现的欢呼喝彩,并不比他们对双子王座阶下弄臣滑稽把戏的交口称赞更加用心。相比之下,当然是艾雅法拉这种人——这种也许能听出她弦外之音的人——更值得地灵为之演奏。

 

“谢谢。”对待同族前辈的各种关照,年轻的卡普里尼总是过分有礼貌。但这一次地灵没有打断她,再也不会了。

 

“很漂亮的打扮。”她由衷称赞道。

 

“啊…是的,不对、谢谢!”

 

年长的卡普里尼忍不住轻声笑了笑。虽然艾雅法拉没有言明,但她自己可做不到这种程度的装扮,这一定是出自其他人——很可能是安洁莉娜她们的手笔。同为辅助干员,地灵与安洁莉娜有过短暂的交集。那也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孩子,善良、谦逊、上进,值得艾雅法拉和她成为朋友。

 

近些日子这位同族后辈跟随罗德岛外出执行作战任务的机会越发频繁,使地灵开始忍不住考虑,也许该改变习惯,像其他在编作战干员一样对她以代号相称。时至今日,她的阿黛尔已经不再需要她的过度保护了。固然担心同为感染者的她身体状况是否会因此受到影响,但这毕竟出于她自己的强烈意愿。温室里的花朵无法茁壮成长;最坚硬的岩石只会形成自地层千百万年的沉重挤压;美丽的宝石背后,亦是火山风暴的淬炼打磨。

 

走出狭小的办公室、走出罗德岛吧,和安洁莉娜那样充满希望的年轻人多多相处,总好过在这里陪着沉闷的自己。

 

虽然研究领域有所重合,在罗德岛的各项事务中也经常紧密合作,但两位卡普里尼前后辈年龄相异,人生轨迹也不尽类同。艾雅法拉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天赋,而来自父母的呵护更是让这份天赋得以顺利开花结果。虽然经历了一系列深重的伤痛与别离,但她的身边从来不缺乏主动伸出援手的人。于是这一切反而让她更加坚定、更加勇敢、更加无可阻挡——更加让人被她身上的光辉所触动。

 

地灵正是被艾雅法拉身上的光辉所触动的一人。在这个最锋芒毕露的年龄,艾雅法拉能够毫不迟疑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践行自己的信念,这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地灵无意去阻止这种张扬,甚至,她已准备好竭尽全力去支持这位天赋异禀的后辈,让她前进的脚步更顺利、走得更远……直至撼动脚下滋生苦难的土地深处、沉疴累累的基石。没有人命中注定要经历地灵所经历过的一切,如果艾雅法拉能够继续绽放光彩,那将是这片大地、这个时代的荣幸,亦是她的荣幸。

 

可从何时起,这种荣幸竟然变成了痛苦的负担?

 

与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外表十分不同,地灵其实很不擅长拒绝。在她游走于荒野的那段日子里,偶尔能够与其他萍水相逢的旅人促膝而谈、为一些地处偏僻的聚落提供天灾来临或是土壤养分的宝贵信息,是足以让这位居无定所的异乡人欢欣快慰的事情。因此,若要拒绝艾雅法拉这样一位热情的倾听者,于情于理地灵都做不出来。年轻的卡普里尼在生活中也贯彻了她勇敢坚定的一面,以至于每当她表现出强烈的求知欲、用那双看似不谙世事却又清澈见底的双眼望过来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可以干脆地对她说“不”。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身为同族、亦为前辈、也是研究领域引路人的地灵。于是,年长的卡普里尼没能推却艾雅法拉主动分担自己的工作;没能拦下她向负责人递交加入行动部门的申请;没能回绝她提出想要学习音乐演奏的请求。

 

更没能阻止这位同族和后辈——这位同样求索旷野之美的旅者——踏足自己心中的那片荒原。

 

而她究竟在那片荒原中看到了什么?或者说,她想看到什么呢?那是一片满目萧瑟的苍凉土地,间或有零星的断壁残垣散落其上。不知是时光漫长,早已废弃的建筑被荒野逐渐吞噬;还是多年以前,一场不期而至的灾难摧毁了城市繁荣的生机。文明与自然不但未能彼此成全,反而相互倾轧,徒留满目驳杂疮痍。也许此处本应流传一段辉煌的史诗,但一切人为的壮美都已过早地和自然的伟力同归于尽。

 

像艾雅法拉那样勇于攀登的探索者,唯有征服崇山峻岭才是足以与其相配的荣耀,又何苦在这里长久驻足、浪费光阴?这只是又一处难堪的斑痕,和大地上其他无数陷入沉寂的废墟一样,标示着一段再寻常不过的坎坷人生。注定失败的抗争、卑微的妥协、可鄙的逃避,在身上留下终生难愈的刻骨伤痛,汇集成一出断送全部前程的落寞惨剧。她像是个流离失所的幸存者,妄图从遍地瓦砾碎石下寻回自己视若珍宝的往昔。到最后只落得两手空空,徒生嗟叹。

 

她于是转身走入荒野,去翻阅那本没有尽头的大地之书,在岩石间穿行,仿佛自己是它们的同伴。岩石构造了大地的全貌,岩石诉说真实;岩石除了自身,便一无所有——也无需再有。在岩石环绕之中,她便能重拾安宁和归属。

 

可地灵终究不是一块无情无欲、坚不可摧的石头。她害怕被人敲击、被人捡拾、被人打量、被人评判……她害怕自己再一次渴望得到赞美与理解,渴望自己值得被珍惜。

 

那她又何苦自寻烦恼呢?近两个月来无数深夜她枯坐琴前,因过度使用源石技艺头昏脑胀、手指关节被琴键折磨至疼痛难忍的时候,曾经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

 

是啊,她不必非要说出来的……如果她可以忍耐的话——如果她可以忍耐不对艾雅法拉的亲近依赖有非分之想;忍耐不去过度解读她的天真话语是否别有深意;忍耐为照顾她听力损伤而贴近耳边低语时,不为她身上阳光般温暖的气息而多逗留哪怕仅仅一秒。

 

然而此刻,当她身处于罗德岛内部、舞台背后、帷幔投下的阴影之中时,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温暖的阳光不过是一时的慰藉,像是她年少梦中无数次眺望过的至高天国,辉煌灿烂却遥不可及。正如那片净土最终将她拒之门外一般,地灵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太阳从不会唯独眷顾一人;能够沐浴阳光,无非是因为她有幸站在阳光下罢了。

 

是的,是时候该放手了。这只是一场心血来潮的逢场作戏,是她对已逝过往的最后追思、为痴妄幻想划下的句号。她将如以往一般坦然接受艾雅法拉的赞美,然后将偏离的脚步调整回原本的轨道。

 

一声轻微的叹息在沉默的二人之间响起。迎着艾雅法拉澄澈依然的目光,地灵悄然接过了年轻的卡普里尼手中的花束。手与手不可避免地相互触碰,带着灼热温度的柔软肌肤与地灵裸露而冰凉的手指接触,使她的内心也随之一阵刺痛。

 

如果换作别人,也许不等产生之前地灵脑中那般诸多复杂的想法,见面第一件事就该是当先接过艾雅法拉手中的花束才是。更不该在明知后辈专程来找自己的时候,因为害怕直面一锤定音的最终判决,而不由自主地畏退逃避。

 

抛开对方重症感染者的身份不提,让一位年轻的后辈等着自己本就不是什么得体的行为。但地灵非得颠倒这个顺序不可——与艾雅法拉相关的一切事情,在她心中都带有太过特殊的重量。她不曾忽视、不曾敷衍、不曾欺瞒艾雅法拉,自然在这件事上也不能够给出轻率的回应。确凿的证据、精准的数值、经过反复验证的现象观测……对这位自有一套处事原则的卡普里尼学者来说,她在乎客观的真实与行为背后的逻辑,更甚于事物在发展的过程中引起的那些微不足道的表面影响。无论艾雅法拉的决定是什么,地灵都得保证不会让这些无伤大雅的微末小事给同族后辈带来不必要的困扰。

 

但终究,地灵会给她一个答复,哪怕这个答复于她而言意味着近乎残忍的自我否定。毕竟又有什么事情,能比满足阿黛尔的愿望更让她甘之如饴呢?

 

强行按下翻涌的情绪,地灵后退一步,将花朵贴近鼻尖轻嗅。熟悉又陌生的幽微气味刹那间绽放在她鼻腔。这是莱塔尼亚高原特有的花朵,味道谈不上美妙,却有舒缓与镇静的妙用,因此常被用作调制缓解源石技艺副作用的药品。地灵倒是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艾雅法拉选择这种花是因为早就猜到了她的节目内容,但手中精心搭配并悉心包装的花束,必然来自于饱含心意的提前准备。

 

她将这么多心思都浪费在一个行将就木、别有用心之人身上……还好,此后再也不必浪费了。地灵甚至有些庆幸自己的决断,虽然这决断多少有些姗姗来迟。她早已曾和过去道别过一次,不如就这样做回一块石头,这样便不会在意身上是不是又多了几道刻痕。

 

然而必须承认,莱塔尼亚有关的一切引起的感受似乎并不美好。可即便她对那片土地和束缚其中的往昔早已不再留恋,这毕竟是将她与艾雅法拉联系起来的根本原因。年长的卡普里尼于是作出自己力所能及、最自然的喜悦表情,向满眼期待的后辈微微颔首:“谢谢,我很喜欢。”

 

“那就太好了!”艾雅法拉显而易见的欣喜背后,伴随着如释重负的表情。

 

“你不去酒会吗?”地灵自然没有漏掉后辈脸上微妙的神态变化,于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有些愧疚,只得主动试图将对话引向原本的话题,“其他人应该都在那边。虽然平时我会提醒你注意酒精摄入,但今天这种日子也该尽情放松一下。”

 

“您不去吗?”对方反问。

 

地灵微微皱眉:“我不太…适应那种场合。”

 

艾雅法拉忽然低下头。“那,我也想在这边多待一会儿。”她的声音又轻又快,好似羽毛掠过水面,留下一圈圈涟漪回荡在地灵的心底。

 

地灵暗自攥紧了拳头,深吸了一口气,竭力隐藏内心的波澜。她紧闭双眼,不敢想象刚才那一刻是否有任何表情或动作出卖了她真实的反应,使艾雅法拉勘破自己的窘迫。她太害怕自己又一次会错了意,把一种饱含尊敬、对知识而不是对人格的亲近,扭曲成自私的感情。她在这件事上已经错得太离谱,所幸在铸下大错前及时醒悟,才没有让事情走向不可挽回的失控地步。

 

此时的艾雅法拉自然没能捕捉到地灵这瞬间的失常。也许是刚刚地灵细微之中的关怀给了她熟悉的亲切和温暖,她抓了抓身上的披肩,主动向前迈出一步。当一位充满好奇心的学者放松下来的时候,她就会变得健谈。更何况,此时再次陷入沉默的地灵显然不会主动带领话题,而艾雅法拉看来还有很多想说。

 

年轻的卡普里尼以一种显然常被纵容的亲昵凑近了自己的前辈,神态是一贯庄重的仰慕。

 

“您一直不肯为我示范完整的乐曲,但我知道,那恐怕是担心打击到我学习音乐的信心吧?毕竟您演奏得这么好,相比之下,我只是个十足的门外汉罢了。可哪怕是从施术者的角度,我也能感受到您所用法术的不同。源石技艺的构造方式被刻意改动过了,可是这种变化带来的并不是施术过程的简化或是威力的提升,而是……更多的表现力?“

 

地灵抬起头,回归平静的眼神表现出她对话题的默许与鼓励。于是艾雅法拉更加自如地继续说了下去。

 

“不,不止是源石技艺内部结构的变化……您所构筑的是一种有别于一般术式的全新规则,这套规则单独从源石技艺的角度来分析也许可以说是漏洞百出,但音乐…您所演奏的音乐完美地填补了所有的漏洞。甚至,音乐的存在为技艺的结构本身带来一种截然不同的完整感。我记得曾听巴赫曼教授说过,「音乐是诞生于秩序之美,却又超越秩序本身的艺术」,直到今天亲身体会到,我才明白它的真正含义竟是如此动人!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心中这样饱满、被丰富的情感所充塞。原来、原来哪怕是源石技艺,也能成为传递情绪的载体……这就是真正的莱塔尼亚音乐技艺吗?”

 

虽然有着一段时间以来断断续续的基础音乐教学,在短短一次演奏的时间里,她竟能敏锐地感知到如此细微的不同之处。即便对艾雅法拉融会贯通的卓越天赋有过深刻的体会,地灵还是忍不住再一次打从心底里感到折服。她多想此刻借着这个话题展开讨论,为她分享自己的经验与见解,并聆听她精妙的巧思,借此把自己带回她们之间正常的交流氛围,并结束这漫长而没有结果的期待。可是因她犯了错,便再没有办法坦然接受她所重视的后辈真诚的赞美。如同从一场虚幻的快乐中苏醒,只会加倍感受到现实的痛苦。

 

地灵抬头望向高处层层帷幕遮挡的光源,微笑从她脸上一点点消失。“不,还不是。远远不是。请恕我无法欣然接受你的赞美,阿黛尔。但这只是我个人对真正古典音乐技艺的拙劣模仿。”

 

“结构如此精致的模仿,难道不可以算是一种成功的演绎吗?”

 

“从它是【模仿】的那一刻起,便注定无法企及音乐技艺的极致。”

 

艾雅法拉似乎隐约听出这句话的别有深意,于是微微蹙眉:“也许它确实无法和您教给我的其他曲子比较,但我很喜欢这首曲子,尤其是您…的演奏。”

 

“它不值得你的喜欢,阿黛尔。”这已经地灵可以说出口的最直白的劝诫。

 

“怎么会呢,地灵前辈?”艾雅法拉不由得有些激动地脱口而出,“您的音乐充满了感染力,它至少…它至少感动了我!”

 

这正是地灵苦苦期盼的回应。可当它真正来临的时候,她心中涌起的不是喜悦,而是对自己深深的失望。她唾弃自己竟无所不用其极,使出这种一厢情愿的手段、重拾她尘封已久的技艺,却不再是为了追求荣耀与极致,而是意图叩响一位同族少女阻碍重重的心门、倾诉那些她甚至不敢亲口说出的话语。

 

进而从她的真心赞美中,骗取一丝虚幻的慰藉。

 

她几乎已经回想不起来,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一次次无意之中的闲暇对话、一段段工作笔记上的直白交流、一场场兴之所至的学术讨论、一番番毫无保留的真诚赞美、一句句职责之外的留心关照……早在不经意间,艾雅法拉的身影已经充斥了地灵自觉乏善可陈的生活里每一个角落。也许她过去的人生太孤独、太不被理解;也许长久离群索居、潜心钻研的经历让她发了疯着了魔——她竟会再次心怀希望,尽管只是希望日子可以像这样继续下去:她与自己的同族后辈于咫尺之遥经年相伴,她一切所知尽管对许多人来说晦涩难明,却可以被艾雅法拉悉数解读,继而回馈给她无上珍贵的肺腑之言。

 

那么,是否可以更进一步呢?那些或狂想或温润的乐曲中、或戏谑或肃穆的剧目里,反复唱颂却从未真正触动过她心弦的旋律主题……她竟想要那孩子全部的人生吗?

 

不是被脆弱的同族或是前后辈关系所连结,不再局限于点到即止的日常交流……而是心与心的贴近、思想在两颗头脑之间共鸣回响;是她懂得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背后暗藏的密语;是她与她分享知识也分享喜乐;是她可以获得拥抱一具鲜活的躯体、一并拥抱她的灵魂的许可。

 

然而她选择的对象,无疑是个错误的人。看看艾雅法拉,看着她吧。年轻、娇小的同族后辈,她纤弱的肩膀,怎可再承受任何不必要的重量?更何况,两池趋于干涸的浅洼,又要如何润泽彼此?

 

虽然并不在意,但地灵内心很清楚,以自己的源石病感染程度,就像火光衰微的残烛,也许一阵不算凛冽的风吹过,都有可能突然终结她的生命、使她毕生奋斗的愿望化为泡影。而感染程度更胜一筹的艾雅法拉,寿命的折损怕是只多不少。也许,借助于罗德岛顶尖的医学研究,她至少可以活得比年长的卡普里尼更久、更安稳。但她们这被死神追赶着的人生中,真的留得出哪怕一刻用来互诉衷肠的闲暇吗?她确实是疯了才会做出这一切——期望那个连正常起居生活都存在困难的少女,那个将全部生命都献给了探索未知的少女,可以予她一份无上的殊荣、同她分享自己业已支离破碎的人生。

 

是啊,这就是地灵真正想要的东西。

 

曾有一天晚上,地灵久违地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和艾雅法拉在一幢院子里开满鲜花的莱塔尼亚乡间别墅里生活。她们在早餐时一边阅读最新的学术期刊,一边分享各自的想法以及对食物的赞叹。在地灵早已阔别许久的山间晨辉照耀下,艾雅法拉柔软的头发为她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年长的卡普里尼望着她失神许久,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的刊物,伸出手以指尖梳拢理顺她鬓边的碎发。年轻的卡普里尼不但没有表示惊诧,反而微微低下头,脸上泛起羞赧的微红。被一阵陌生的冲动所驱使,地灵捧起她的脸颊,凑上前去,与她浅吻——一切自然到仿佛她们已这样做过无数次……

 

那天早晨醒来,地灵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没流尽这一生所有的眼泪。

 

“地灵前辈…前辈,您怎么了?”随着艾雅法拉关切的话语,地灵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嘴角不知何时沾染了咸苦的液体。唯有在艾雅法拉、在她的阿黛尔面前,地灵所有亦真亦假的坚强都会如泡沫般迸裂溃散。

 

                    ***

 

自地灵突然走近,披上披肩、寥寥几句后便陷入无言的那几个瞬息,艾雅法拉便一直维持着安静等待的动作。热心的观众自然不可能猜得出,面前这位可敬的演奏家内心究竟经历了怎样一番苦痛挣扎,随后又下了一份如何无情的自我判决。事实上,她还没能搞清楚当下的情况,只把刚刚这短暂的沉默当成是前辈又一次疏于表达的做派。她熟知地灵的脾气秉性,照理来说,如果对方什么也不说,最好的应对就是什么都别做。

 

然而她又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做呢。从追着同族前辈的身影步入后台开始,地灵一系列异常的行为和反应早就在这位年轻学者的内心引发了无数的疑问。她于是充分发挥自己的长处,小心谨慎地观察着地灵每一处细微的神态变化。特别是刚刚那一直望向她的深沉目光,似乎在端详酝酿,却又恍惚疏离,逐渐引起她本能般的探究之心。她笃定地灵终究会给自己一个机会,因此愿意等待一个更为恰当的时机,将手中的鲜花与心中的话语一并送出。

 

但她没料到这一刻来得这样快、这样急。地灵纤细的手指近乎柔情地从她手中取走了花束,却不带一丝额外的表示。只有那冰冷到有些麻木的温度倏然而过,在艾雅法拉的指间留下一阵迟钝的痛感。她原本是期待这一刻的,期待自己的同族前辈能够收下这份尤其用心的礼物。可当地灵真的接受这份心意时,她空空如也的手中竟有一种什么都没能抓住的失落感。

 

这不是她预想中的样子,她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错。地灵演奏家的一面哪怕对于一直跟随同族前辈学习演奏的艾雅法拉来说都十分陌生。在台上她有多张扬、恣意,在台下她便有多寡言、淡漠。就好像她不再是那个艾雅法拉熟悉的地灵前辈,而是某个年轻的卡普里尼一无所知的旧日幻影,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意图隔绝一切窥探的目光。

 

艾雅法拉还没来得及告诉地灵,因为得知敬爱的前辈会在今晚的舞台上演奏,她不但提前调试好了自己最灵敏的助听设备,甚至几次三番不惜央求工程部提前为她下发了本应次月才进入正式测试阶段的最新版本视力补偿装置。如同隐形眼镜一般体积的小小镜片,凝结了数位资深工程师刻苦的钻研与奇思妙想,为的都是帮她这样的重症患者找回一部分正常人的感官。

 

当问及他们是否会因为这种额外的杂活干扰正常工作进度时,为首的老工程师则摆了摆手示意艾雅法拉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像你这样的重症患者正是我们不断研究最新技术的动力!我们感谢你做志愿者还来不及呢。”

 

有这样一批致力于创造更加美好的生活的人们,也许这艘船真的可以改变些什么吧……这不正是自己来到这里的意义吗?

 

“你这么着急想要试戴装置,应该是有不想错过的事情吧?那就好好看看吧,小姑娘,不止是用眼看,还要用心看。”

 

——是的,艾雅法拉不止用眼看到了,也用心看到了。

  

她看到地灵以迥异于往日、令她肃然起敬的姿态登台亮相;看到她掠过观众席的眼神几乎是刻意跳过了自己;看到那片堪称恢弘的光幕徐徐展开,变幻莫测的线条勾勒出的,尽是她们无数次畅想中用数据与猜想构建的奇妙模型。

 

她同样看到同族前辈黑色礼服下单薄的身躯、紧紧攥住的手、被咬到失了血色的嘴唇;看到她在宽慰自己时脸上并不名副其实的笑容;看到那极力掩藏的目光中,让她悸动不已的情愫。

 

她也看到了,地灵低垂的脸上,蜿蜒而下的晶莹泪滴。

 

如果不是见到了地灵的眼泪,艾雅法拉或许会永远保持着原本适当的距离。但今天是不同的。身上带着地灵体温的披肩如同一个无言的拥抱,给了艾雅法拉温暖与力量。而当她接受了同族前辈这近乎倾其所有的关怀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前辈的肩膀,原来竟是那样瘦弱。而在地灵真诚、无私、温柔的外表下,居然也会有悲伤、痛苦甚至歇斯底里的一面。

 

这并非艾雅法拉第一次亲身遭遇地灵的异样。那是在年终汇演的前一个月,提前结束外勤任务的艾雅法拉在深夜返舰后临时决定改道先去地灵的房间,迫不及待准备向自己的同族前辈分享一些行动中观测到的独特地质现象。当她的手几乎要摁下门铃的时候,房间里一阵陌生的源石波动迫使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在随后的一片寂静中,艾雅法拉的助听装置传入一阵轻微的乐音,像是有人在房间里进行演奏的练习。房间本身良好的隔音加上一些额外的防护,再传到艾雅法拉耳中已经几乎无法辨别乐曲的旋律。而且这首曲子也确实不像任何一首地灵曾示范过或是介绍给她的作品。

 

艾雅法拉还想凑近细听——她自觉此时贸然打扰不是个好选择,而她要说的事本就没必要在这种不寻常的时间影响对方休息。她只是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想要将所有获得的新发现、诞生的新想法都第一时间分享给自己的同族前辈。但当她几乎把耳朵贴在门上的时候(她已经提前确认过不会突然有人路过看到她这种不太礼貌的举动),琴声却骤然停歇。紧接着,传来什么东西重重碰撞的声音,吓了艾雅法拉一跳。她下意识想要敲门要求进去查看,但随即,房间里一阵极端压抑,却难掩痛苦的抽噎打断了她所有进一步的企图。

 

艾雅法拉几乎想要立刻冲进房间,问问她关心的前辈到底是怎么了。如果可能的话,艾雅法拉想要给她一个拥抱。但她在房间外站了二十分钟,直到琴声再次响起,却悄悄转身离去。她不知道地灵前辈是否希望别人见到那样的自己,也不确定对方是否需要自己的拥抱和安慰。尽管如果可能的话,她十分乐意竭尽所能去安慰对方。一部分出于感激地灵对自己远超于此千百倍的悉心关照,另一部分则出自她内心纯粹的愿望——她乐于助人的品格在任何与地灵相关的事情上都发作得异乎寻常的猛烈。

 

但在刚刚那一瞬间,有一种情绪超过了纯粹的关心或是同情,混杂着窥见秘密的惶恐与意动,使她单纯想要拥抱的愿望都变得不再那么单纯。这陌生的心情使她不由自主地退避三舍,意图重整思绪,先搞清楚自己真实的想法,再做行动。

 

是的,她似乎有些期待拥抱之后会发生些什么。她想要一个更近的距离,比现在的贴近要更贴近,比现在的亲密要更亲密。在那个距离下,她可以随时拥抱自己的前辈。她们无话不谈、无微不至,如同生命本就属于彼此,如同……她曾经拥有却早已失去的温暖归宿。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想要进入地灵的生活里。怎么办呢……她好像开始有点贪心了。

 

可正是从那时起,艾雅法拉突然发现,自己一些原本被默许的举动竟开始遭到了地灵的抗拒。虽然不是冰冷的拒绝,但含着难言之隐的温柔退让,更让人无法视之不见。

 

在今天,一切疑问终于获得了完美的解答。

 

不久之前,当乐曲刚刚结束时,随着灯光再度亮起,观众席间一直注视着台上的艾雅法拉得以又一次清晰地看到了同族前辈的身影。地灵的双臂微微颤抖,但脊背依旧挺直。而她的目光,正远远地望着艾雅法拉的方向。她们四目相对,有那么一瞬间,艾雅法拉第一次越过迷雾,自地灵的双眼深处看到了她隐藏的内心。也许是年轻的卡普里尼从前太过盲目,也许是年长的卡普里尼自己也被这充满激情的演奏深深触动,地灵的目光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强烈情绪,诉说着她不曾言明的隐秘愿望。

 

外表粗粝有棱角的顽石,剥落厚重的外壳,其中竟然是光泽瑰丽的结晶。虽然并不像完美的宝石一般纯粹剔透,但恰恰是那些毫无遮掩、清晰可见的沉积絮结,赋予了它独一无二的鲜艳色彩,如同火焰一般熊熊燃烧着,散发出足以蛊惑人心的璀璨光亮。

 

艾雅法拉几乎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露出的晶核,但一阵突如其来的喧闹惊醒了她。四周的观众欢呼着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更是有许多爱好音乐的干员们纷纷起立致敬,以表示他们对地灵高超技巧的由衷敬意。等到艾雅法拉终于回过神来,站起身加入鼓掌的行列,台上的卡普里尼演奏家早已收回视线,施施然起身向观众席再次鞠躬致谢。

 

但那饱含感情的一望绝非错觉,艾雅法拉胸膛里急促的心跳就是最好的证明。她并非从未被人以热烈的眼神注视过,但那些各怀心思的视线,没有一个像她的同族前辈这样纯粹、这样痛苦、这样压抑、这样……让她深深着迷。艾雅法拉目送着地灵转身走下舞台,几乎不记得自己是何时重新坐回了座位上。直到演出结束,年轻的卡普里尼一直满脸通红,完全没办法投入后半场的节目。她的脑海里不断闪过与地灵相处的点点滴滴,琐碎的日常在心中逐个拼凑成完整的图像,一笔一画勾勒出她未敢奢求的那个答案。

 

刻意收回的手、移开的视线、尽可能减少一切身体接触……原来那并非仅仅是一位前辈善意的避嫌,或是陌生的人格对她下意识的抗拒,而是一个深陷感情漩涡的苦命人对自己近乎残酷的节制。

 

这一切,原来不只是她自己的幻想吗?

 

年轻的学者原本以为自己从今以后要走的是一条没有光亮的崎岖小径,她将不得不以自身作为燃料,去驱散阴冷的黑暗——她早已做好了这种心理准备。但一位身影孑然的同族前辈在她身边提起了灯,她以自己残留余温、甚至几乎有些冰冷的身躯保护住艾雅法拉。

 

于是,这位身体像火山一样燃烧着的年轻卡普里尼再次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原来这世上,竟还有什么东西比她自己燃烧得更加旺盛炽烈、孤注一掷。

 

那是艾雅法拉仍然陌生的领域,年轻的卡普里尼对此只有模糊的认识与体验。换做是从前的艾雅法拉,她疏于世故的懵懂内心会使她长久裹足不前。也许是来到罗德岛、源石病症状得以稳定之后真的改变了她,在那条她看不清前方却仍旧为之奋斗不休的道路上,她开始留意到身边的风景。

 

她想要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温暖,她想要去回应那不求回报的感情,她想要弥补那孑然一身的孤寂。她希望走进地灵隐藏起来的内心,抚平她心中的皱褶。

 

艾雅法拉何曾惧怕燃烧?她飞身将自己投入那团火焰。

 

                    ***

 

年轻的卡普里尼走上前去,无声地抱住了同族的前辈。

 

随着病情日趋稳定,又有诸多术师干员前辈和同僚们的指导帮助,如今艾雅法拉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体温,不会因为日常接触就轻易烫伤他人。因此,对于这个拥抱,哪怕两人之间相隔的只有单薄的礼服,地灵也只是觉得微微发热。

 

但她情愿自己此刻就被引燃焚尽。已经没有任何自我约束可以抑制她内心的情绪了,只有现在就死去,才能够让她回归可贵的缄默、并平息她求而不得的痛苦。

 

她情知艾雅法拉绝非在践踏她的自尊,但越是善意的怜悯,就越反衬出她无可救药的悲苦。

 

那些时常盘踞在她耳边的絮絮低语像是终于找到了致命的机会,将无意义的嗡鸣实质化为清晰的责骂:

 

“你的研究毫无意义!”

“你的人生毫无价值!”

“是你害死了巴赫曼!”

“是你害死了无数的灾民!”

“是你害死了那些天灾信使们!”

 

范克图尔的大师,远近闻名的地质专家,终究也只是一个人,一个人生的失败者和脆弱的感染者。无论她如何挣扎,在不堪回首的过去和被疾病截断的未来之间,那个阴冷的深渊注定是她唯一的归处。

 

似乎不满足于地灵浑浑噩噩的自我厌弃,黑暗的低语加深了诅咒的力度。

 

“你会死!”

“你会身败名裂!”

“你会毁掉那个孩子!”

 

盘旋的混乱思绪像是找到了锚点,霎时间回归清澈明朗。地灵心底低低嗤笑一声:唯独这点,绝无任何可能。

 

她抬起双手,沉默而坚定地推开艾雅法拉的怀抱。

 

“太晚了,阿黛尔,该回去了。”她神色如常,似乎今晚什么都没发生,似乎两个月来的苦痛折磨只是无关紧要的幻觉,似乎刚刚一切想法都属于另外一个人。平静的话语和泰然的关切,表现出她又一次将过往与自己切割并扼杀的决心。

 

但时过境迁,这一次她面对的人显然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地灵前辈,这是您真正的想法吗?”

 

这何尝是一个问题,这分明是一个答案。

 

直到此刻,地灵才悚然惊觉,她忽略了一件事,一个堪称致命的错误、可将她全盘猜想和结论都推翻的疏漏。在关乎她与艾雅法拉之间一切的困局中,年轻的卡普里尼并非严酷的审查官或是冰冷的圣像,她也是活生生、有感情的人——她也拥有和地灵一样做出选择的权利。

 

自然,她也有可能得出地灵意料之外的答案。不如说,地灵从未期待过任何她的答案——她以为最终的结果只会是无情的宣判。在她长久疏于交际的生活中,已经忘记了语言本身才是超越一切的纯粹表达。又或者,她千疮百孔的心已不再有勇气面对一次彻底的正面溃败。

 

但如果她赌对了呢?

 

毕竟这世上,竟然还有那么多人相信着她。天灾信使们、航线规划小队、罗德岛的其他作战干员、凯尔希医生、阿米娅、以及博士……她又为什么要如此地看轻自己呢?那段不堪的过去真的能完全决定她的人生吗?当她已为自己的年少轻狂付出了足够的代价,她是不是也能走出命运的囚牢,真正迎来阳光下的新生?

 

地灵感受到自己死寂的心在此刻沉默的对峙中不堪重负地跳动着,却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有力。也许这只是走投无路的回光返照,但她早已经穷尽了所有的选择。此刻,连理智都在告诉她,这就是乐曲真正的尾声了。

 

但这一次,演奏者却并非是地灵。当她第一次像个观众一样去聆听话语中的旋律,才知道原来一直闭耳不闻的人正是自己。她早该明白的,在她做出决定、为艾雅法拉而演奏的时候,她的心、她的音乐已经为她指明了方向。

 

语言对于她来说仍然太过于沉重,但地灵终究说服了自己,去面对年轻的卡普里尼执着的目光,面对她自己在其中的倒影。

 

“您终于肯看着我了……”

 

这仿佛洞悉她内心一般的话语让地灵感到手足无措。被人看穿的窘迫使她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向后退却,但艾雅法拉再一次上前抱紧了她。

 

“您不能再逃避了,”她清澈的声音就在地灵耳边响起,那么近,如同落进年长的卡普里尼心里,“既然您开不了口,那就由我来向您「诉说」。”

 

于是艾雅法拉踮起脚尖,以双唇为地灵献上她的答复。

 

                    ***

 

“喂喂,凯尔希,你怎么突然从演奏会上跑掉了?在别人演奏途中离席,可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吧!”

 

“因为看不下去。”

 

“怎么会?地灵的演奏明明那么精彩。”

 

“身为重症感染者,却冒着生命危险催动远超阈值的源石能量,我只看到一位清醒冷静的专业人士出现不应有的失控行为。”

 

“啊,原来那真是她自己的源石技艺?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先准备好的投影效果……”

 

“莱塔尼亚的招牌把戏。虽然并不完整,也不具备原本危险的特性,但比那些高塔上的疯子搞出来的邪门歪道要正宗得多。以前从来没有见她用过,但以她的身份和才能,可以将在那片土地都几乎只剩传说的古老技艺钻研到这种地步,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可是,地灵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就为了演奏一首曲子?难不成是为了纪念自己的故乡吗?”

 

“她比你能想象的还要更抗拒那片土地。她的目的并非致敬与怀念,而是诉说。”

 

“诉说?诉说什么?”

 

“一种激烈的感情、一段埋藏的心绪、一番未曾出口的话语……你听不出是因为她的诉说有「对象」,就如同密文有专门接收它的装置。而那个对象就在台下的观众之中。”

 

“啊?那,她直接去说不可以吗?”

 

“我以为你不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人们选择缄口不言的理由有很多,难以启齿甚至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或错失良机,或听者无心,有些话语最终却要借助违背它们原本形态的方式传达…又或者,只有这种方式才能传达。”

 

“凯尔希,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我无所不知——但有些故事,不值一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对整个世界来说无足轻重,相较于这片大地的尺度,哪怕是我,也仅如微尘一般渺小。”

 

“又说这些…那我们不还是好端端地活着?”

 

“活着,但也有不同的活法。有些人看似天真弱小,实则通透率直,连命运也困不住他们的脚步;有些人自认清冷无欲,却暗藏心潮汹涌,这种人大多难逃早夭。”

 

“所以你是因为不忍心……”

 

“——然而他们短暂人生爆发出的光和热,却也璀璨夺目、令人不可直视。”

 

                    ***


“……地灵前辈的手,还是那么纤细,可是上面,又多了很多红肿和指茧……”

 

“轻一点,阿黛尔。”

 

“啊!抱歉……”

 

“怎么了吗?”

 

“什么都瞒不过前辈呢。我在想,要是以后能由我来为前辈演奏就好了。”

 

“……你果然想学。也对,你一定能学得会的。”

 

“您笑了!您……这是答应了吗!”

 

“我还有任何理由能拒绝你吗,阿黛尔?”

 

“谢谢您!那、那我可不可以从这首曲子学起?”

 

“……好。”

 

“说起来,这首乐曲是前辈自己创作的吗?”

 

“嗯。”

 

“可前辈,为什么在节目单上只有乐曲的序号?它没有名字吗?”

 

“不,它当然有名字……”

 

 

 

 

——Für Ade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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